当归路何远 内关到涌泉
刘秀萍
我在6岁的时候就知道内关这个穴位了。
那时候,父亲在外地工作,母亲身体不太好,又要照顾我们兄妹六人,所以经常会生病。那时的我,虽上有四个姐姐和哥哥,但并不因年幼而无忧,小小的心情总是随着母亲的健康状况上下翻滚,胆颤心惊。母亲不生病的日子,便阳光灿烂,便风和日丽。而这样的日子甚少,甚珍稀。
那时,我很害怕母亲会突然病逝,那种年幼无知的恐惧,把我的童年生生地掳去。
特羡慕邻居孩子们的母亲,她们面色红润,大乳丰臀,虽然有时候做河东狮吼状,但那健硕的体魄让我神往。
我的母亲,体态轻盈,总是踩着三寸金莲徐行,永远低声细语,且多半时间伴有头晕心悸。有风有雨的日子里,我不能专心学习,总是担心母亲会被风吹倒在泥水里。那时的我, 还不知道用“玉屏风 (散) 伞” 去保护她,只是勇敢地幻想着,去化做一株益母草或一枝孩儿参,把自己熬做浓汤,献给我那多病的母亲,为她增加一点点心力。
记得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,一个晚秋朗明的傍晚,放学回家,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我们面前,大家立即惊恐起来。我飞奔到厨房,发现母亲正躺在柴草堆中,面色惨白,可她神志清醒,细声告诉我们不要怕,她只是心慌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,不能起来行走,躺一会就会好的。
那时17岁的大姐已出外工作,14岁的大哥是家里的支撑,他把母亲抱到床上照顾着,12岁的二哥骑着单车去找医生,9岁的二姐生火做晚饭,6岁的我照顾3岁的妹妹。
不一会儿,村里的医生来了,他是当地有名的中医,也是我父亲的朋友,所以,总是来得很快。
平时,如果父亲在家,当医生给母亲看病时,小孩子都要回避。现在父亲不在家,妹妹又睡着了,我就一直跟在医生左右。
像往常一样,他先摸脉,再扎针,最后坐下来开药方子。
我静静等着他忙,当他有空时,就问:“医生伯伯,我母亲为什么会经常晕倒?”
他说:“劳累过度和营养不良引起气虚血亏,则心悸怔忡,目眩头晕。”
我又问:“那么治疗心慌、头晕,你为什么每次都会在手脖子上扎针? 那里离头和心都远得很。”
他吃惊的看着我问:“你怎么知道我经常扎手脖上这个穴位?”
我说 :“我每次都会爬在窗台上看你治病的。”
他说:“这个穴位叫内关,可以治疗心痛心悸失眠胸闷。”
我又问:“你上次在母亲的耳朵上放小种子,压豆治疗失眠。那么,以后,能不能在母亲犯病时,在内关穴位上压一颗大一点的豆子帮她止住心慌?”
他睁大眼睛问:“你几岁?”
“6岁。”
“你是那个3岁能背唐诗的那个小姑娘吗?”
“是的,我现在也会背《三字经》和宋词。”
“为什么要背这么多东西呀?”
“因为,如果我能照顾妹妹,还会背很多诗,我的母亲就会为我欢喜,这样,她就必少生一些病。”
医生很认真地夸奖了我,母亲脸上也露出了满满的笑容。
随后,医生告诉我,从来没有人在耳朵以外的地方压豆治病,但愿你这小小的孝心能够大显神通。
医生拨出针后,我立刻在母亲的内关穴上做了记号,并且用胶布把一个绿豆压在那里。
医生开完处方,让我送给二哥去取药。我看一下,又问道:“我们家有远志与酸枣仁,平时可以给母亲熬着喝吗?”
医生的眼睛更大了:“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这二味中药?”
我说:“哥哥在放学的路上,会在山坡上采药,我帮忙晾干收好,换了钱会分一点给我买书,所以,我知道这二药,我还知道槐花、槐子、桑叶、桑葚、子蝉螁、大枣也是中药。”
医生认真地说,有些中药是不能随便拿来吃的,要经过严格的加工炮制后才能用。
晚饭后,二姐给母亲煎药,我则在一边等着收药渣,然后装进小篮子,送到离家较远处的马路上去。因为邻居老奶奶说过,要把药渣倒在大路上,让南来北往的车辆和行人把药渣碾碎带走,这样, 就一并把疾病也给带走了。
我的哥哥姐姐都为我感到痛心,因为我小小年纪居然迷信。那时,无知的我固执地以为,把药渣放在马路上与 “天王䃼心丹”一样地对母亲会有治疗作用。
当晚,我还要特别地帮二姐写作文,她才答应把药渣交给我,且不告诉哥哥们。因为在街坊邻居中,只有我母亲吃中药,所以,如果哥哥们在家附近的马路上发现药渣, 会感到难堪,并因此斥责我。
所以,如果你是我儿时邻居,一定会时常看到, 一个瘦弱的小女孩,提着一篮的药渣,在清冷的月光下,急急地向远处走去。过了很久,她则把篮子扣在头上,手舞足蹈奔回家里。
我童年最大的喜乐莫过如此。
我们虽然兄妹很多,但从不争吵打架,每人分工合作,干好家务,做母亲喜爱的小小 “香砂六君子” 。每次母亲生病后,我们都会一起认真地开会检讨,看是否有人在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太好而惹母亲生气,比如,因为疏忽大意,让黄鼠狼偷走了鸡或者兔子,我们都会痛悔不已,尽管母亲说没关系。
高考时,为了母亲,我藏起了自己的文学梦去考医学院,妺妹则收起了她的舞蹈鞋去学护士。
我如愿考上了山东中医药大学,在祖国医学的宝库里,昼夜探索学习,把那尚好的宝贝放在脑海,种在心田,带回家去。
好在,母亲的身体在更年期后愈来愈健康,所以,每次放假回家能面见母亲,对她就是“十全大补”,就是“安神补心”,就是“木香顺气”。
放假在家的每晚,最开心的就是帮母亲洗脚,因为她是裹着小脚,每天要行走在自己那早已经匍倒而且弯向脚心的脚趾上,被压扁的脚趾上会布满老茧,所以要用热水泡软了后,再用粗针挑去。在这等待的过程中,我会给母亲讲大学生活,讲大明湖与千佛山,讲一些中医与针灸的常识。母亲泡完脚,我会扎她足三里,再按摩涌泉穴帮她安眠。因为她的涌泉穴被压倒的脚趾遮住了,所以,这涌泉按摩顿然变成很幸福的过程和很复杂的操作。
再后来,出国了。母亲寄来的包里就是“远志汤”,就是“当归饮”。电话那端慈母的叮咛,就是我们立足海外的“霍香正气丹”,也是我们需要的“健脑补肾丸”。
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,她已经90多岁了,住在城里哥哥家中。一天晚上,坐在床前的月光里,母亲压低声音告诉我说,她很想回老家去住,她思念院子里的梧桐树和树上喜鹊的叫声,她还想要回去养几只鸡,吃井里的水,用柴火做饭,晚上坐在月光下乘凉。可是,哥哥们孝顺都不让她回去,她也就不敢再提,怕给儿女们添麻烦。母亲很无奈地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在我的记忆中,母亲从来都是一无所求的。
我握着她的手说:“别急,你好好保重身体,等我尽早退休回家,咱们一起回老家去。”
母亲显得特别高兴和期盼,可是又说:“你这么年轻退休,多浪费你的学问啊?”
我说:“咱们可以把后院的房子修好,开个中药店,我当坐堂医生,给乡亲们免费治病呀!”
母亲露出了久违的笑容,她真心地相信了我的许诺,说:“那我就仔细活着,等你回去开药房时,好帮你收拾中药。”
如今,我还没有如约退休,可母亲却已乘鹤归去。母亲啊,我收集的这一袋子的“十大功劳”可给您寄到哪里去?
很愿意,相信量子纠缠原理,四维时空中,慈母在那里,我在这里,但仍然能感知您。
很惭愧,说好的“父母在,不远游”,冬虫夏草般地守着你,可我,却一飞就是家万里。
母爱,似海如山,而我只是一小小涌泉。
知母啊,请问一下当归,哪里可知我母亲的消息?
穿心莲却微信我:“过内关下涌泉,再寻足三里。”
作者简介刘秀萍,山东中医药大学中药专业本科1978级校友。现居美国休斯顿,任美国德州大学MD安德森癌症研究中心副教授,高通量基因测序和非编码核酸芯片技术应用中心实验室主任。